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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[2020年01月16日] -- 华商报 -- 版次:[B4]
名家专栏

背上字典去邮局

肖云儒
肖云儒专栏
   肖云儒 著名文化学者、文艺评论家、书法家。曾任中国文联全委、陕西文联专职副主席,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,陕西策划协会主席,国家级和省级有突出贡献专家,享受国务院津贴。现为陕西省政府参事室文史馆员,西安交大、西北大学、陕师大特聘教授。
   我有过一次背着字典去邮局取款的奇特经历。说来话长,那原因竟然与我姓甚名谁有关。
   我叫肖云儒,还算个问题吗?其实大不然,不仅“肖”姓,“云”“儒”二字也都经不起较真推敲。个中深埋着长达半世纪的一段冤假错案,谬种流传、屈打成招,酸甜苦辣那真是一言难尽,得说好一阵子。
   老夫今年恰逢八十大寿,在世上混了一个甲子加20年,已经被人以“肖老”相称,姓名的真伪问题却并没有解决。一辈子下来,连姓带名都是赝品,想来真够凄凉的。所以没有解决,与书有关,与中国词典有关,与汉字罕有其匹的复杂有关。
   其实我这个“肖”本应是“萧”。外国的钢琴家萧邦和作家萧伯纳是音译,中国的诗人萧三、作家萧军、萧红是笔名,不敢胡乱攀附,而西汉开国名相萧何、新中国开国名将萧劲光,地地道道是我的本家。萧姓的渊源和中国历史一样长,据山西临汾尧帝庙“中国姓氏溯源”查证,能上溯到古三代夏商周。
   言归正传,我不姓“肖”,名字也不叫“云儒”,而应该叫“萧雩孺”。小学时代,那个拥有这个既繁且怪姓名的小皮孩,让所有老师同学一点名就头痛的小皮孩,就是在下我了。外祖父命名的缘由是,姓萧,孺字辈,在江西雩都县、即现在简写为“于都”的长征第一县出生。大约还有希望我小时“孺子可教”,长大能成为社会“孺子牛”的意思吧。姓名笔画多到近50画,每次写这劳什子姓名,有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,不知哭过多少次,手心挨过多少回打。
   解放军南下,解放了江南沃土,也解放了我的姓名。最先解放的是“雩”字。离开赣南后,外地小学的班主任老师不认识这个字,每次点名点到我这里都要结巴一下,一卡壳小朋友就笑,常常闹个脸红。有次她一进教堂便斩钉截铁宣布,“萧云孺,你以后就叫这个‘云’孺,不准再叫那个什么(指‘雩’)孺了——现在上课!”
   接下来到“孺”字了,轻而易举、水到渠成地就被解放了。这次的解放者是语文老师,他咬文嚼字地说,“既然雩已成云,不如孺亦变儒。孺子入云端岂有好结果?云儒倒应该是你的追求。”解放之初好像没有户口本什么的,不用上派出所去申报改姓名,“天地君亲师”,师长如父,你说怎样便怎样吧。第二学期注册报到,我见油印册上我的名字已经改了过来——由近50画减少到27画,我如释重负,总算从繁琐中抢救了一点生命,便这样弄假成真写下来,写到了今天。
   但“萧”和“肖”本不是一个字的繁简两体,压根儿是两个字。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全国第一次文字改革时,不知是确有规定还是误跟风尚,大家(包括报刊出版物)都把“萧”字写为“肖”字。不久有了户口本,在大学的集体户口上我已姓了“肖”,我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我了。工作了,成家了,那个不是我的我在户口本的几次变迁中便一直沿用下来。从不和你商量,也从来由不得你,便这样完全彻底地、全心全意地、无条件地由“萧雩孺”变成了“肖云儒”。
   只是事情并没有完,这以后社会的变化、自身的变化,继续将我姓名的个案搅缠进去。第二批文字改革方案之后,对一些改过了头、社会难以认可的字做了纠正,其中似乎就有关涉到我的一条:在姓氏中,繁体萧字可留用。“文革”前后,许多人又改回来,譬如萧劲光、萧华、萧三、萧军们,都先后恢复了本来面目。
   我要改回原来的“萧”,就要改档案,得先向“组织上”汇报。记得那是“文革”后一两年,我找到“组织上”,“组织上”是位好心的老同志。“要改档案?唉呀……”他好像牙疼,直龇冷气,犯了难。有顷,很热情很认真也很负责任地对我说,那可是麻烦得不得了不得了的事,你先要打报告,“组织上”研究同意了,还要报高一级“组织上”审批,如果顺当,这起码得一半年。然后就苦死我们这些搞具体工作的人了,要把你档案中所有的原始材料,一件一件更正改过来,每改一处要盖章、说明,每个改的地方要报上级备案,这在三五年内,也就是我退休前,不知能否给你完成。何况,改档案也容易为以后留下隐患,你的档案改得一塌糊涂,说得清吗?要说清得费多少时日,多少人工,多少口舌……
   他没说完,我已经灰心丧气了。那时还没身份证,按现在的规定,那就还得到公安部门重换身份证。光这种种程序便把你淹没、窒息完蛋了,罢、罢,只好打退堂鼓。名字是个啥?不就是个符号吗,算了!
   但是且慢,你想算了就能算了吗?没门!根本无法让你算了。书法作品的姓氏如果简写,那不是让业内人士笑掉大牙?怎么办,还只能写繁体。可用了繁体,文章与书法的署名,两个姓不一致怎么办?虚拟世界中有两个“我”也倒罢了,现实生活中都真的把你当成两个人又怎么办?还有,机票、邮件、汇兑只承认身份证上的“肖”而不承认现实中的“萧”,上不了飞机、取不出汇款,怎么办?万一有不知情的人揭发,有个姓“肖”的我,抄袭剽窃了另一个姓“萧”的我的文稿或书法作品,被诉侵权又怎么办?稍不留意便酿成了事端啊。不敢想了,想出一身冷汗。
   有次和一位书法家有急事去京,他代买的机票,约好机场见面给票。事先忘了在姓氏问题上特别叮咛,到了机场打开机票,糟了,写的是“萧云儒”而不是身份证上的“肖云儒”,无法办登机手续。书法家还和机场力争,引经据典说此萧即彼肖,此萧比彼肖更正确,机场同志只是微笑,仰头叫“下一个”。后面排队的旅客们,礼貌者侧目笑话这位书呆子,性急的则嚷起来,“别耽误时间了!”好在不是周日,让单位给机场传真过来了一份证明(注意,必须是人事部门盖了骑缝章的正式证明),才补办了手续。飞机为此晚点20分钟。待我俩千恩万谢登了机,遭到大型空客300名守法旅客的白眼注目礼,长达好几分钟,那一刻才懂得了什么叫“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”。
   取款就更难场了。有次,邮局女孩以计算机为金科玉律,不承认“萧”即是“肖”,我说你看我和身份证照片是不是一个人?她说是一个人也不能承认你。眼前这个有鼻子有眼的活人,竟不如虚拟的文字符号可信吗!我像祥林嫂那样一个一个向排队取款的人诉苦,请他们证明这个“萧”即是那个“肖”,而我就是那个真正的“肖”。连问几人,竟无一人仗义执言、拔刀相助。呜呼哀哉!想着不过几十年,许多繁体字已形同外文而不被国人认可,孤立无助的我不禁悲从中来。有理说不清,只好气得大吵起来。从条例规定出发,邮局小姑娘占着理,她无辜承受了我的“无理取闹”,不知有多委屈呢,我应该向她真诚道歉。吵当然解决不了问题,吵完了,只能嘟囔着,在众人的目光中悻悻而去。那些目光大约把我当成骗领汇款的瞎瞎老头,至少是一个可笑可气又可怜的落伍小老头。
   回到机关开证明气还没消,有意用繁体字写信封信纸,并且引用了《现代汉语词典》1262页关于“肖”是“萧”的俗写的解释,以证明自己的身份。就这样还怕节外生枝,干脆背上词典去邮局。幸好邮局同意可以不留证明原件,于是我复印了很多张,留待后用。
   有年广州部队文工团请我去看他们的新戏《天籁》,不料简繁汉字的故事又出新篇。这个戏是表现长征中红军文工队生活的,为了再现70年前的时代气氛,文工队所演节目的唱词一律通过计算机处理为繁体字,结果笑话百出,“长征”繁写成“長徴”,“公里”写为“公裏,“于都”写为“於都”,让全场瞠目结舌。真是到了一个相信技术胜于相信人,尊重技术胜于尊重真实,崇拜计算机胜于崇拜真理的时代。除了计算机,一切都不足为据、不足为信了。
   只有远在台湾的三舅来信,信封仍旧写的是“萧雩孺贤甥亲启”,每收到海峡对面这样的信,好像有个人在生命鲜活的源头上呼唤我,总会勾起我生命初始阶段那温馨记忆。
   在电脑的“百度搜索”上查阅我,得麻烦你搜索几个不同的字符:肖云儒,萧云儒,萧雩儒,萧雩孺。“肖云儒”里边有十几万条信息,“萧云儒”里边还有几万条信息,麻烦不麻烦?我由一分为二进而四分五裂。至于社会各种繁琐的条例规则和约定俗成造成的成见,所引发的种种文化与精神的分裂症候,就远不是我一个人,远不是我遇到的这几件事了。
   我曾经是那个姓名繁复而心地单纯的我,漫长的岁月简明了我的姓名,却使我内心五颜六色、四分五裂。我还是那个我吗?我还是我自己吗?我还是我吗?
   我到底是谁?字典查不出来,所有的书本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