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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[2020年01月15日] -- 华商报 -- 版次:[C2]
百家专栏 远去的物事系列散文

的确良的离身

安黎
严格说来,的确良并非土特产,而是舶来品,即所谓的洋货。
   中国人接触洋货,虽然已近乎两个世纪,但在拖拖拉拉的时间段里,洋货或高居庙堂,或驰骋疆场,鲜有降落街坊乡野,介入于寻常百姓的生活。尽管民间偶尔能瞥见洋火、洋布、洋蜡等依稀身影,但它们,毕竟尚属稀罕之物。20世纪80年代,随着国门渐开,洋货才如洪水猛兽那般地汹涌而来,使自给自足的传统手工作坊,面临土崩瓦解的危局。
   的确良是一种洋布。如果按洋布大规模进入中国的先后顺序论资排辈,的确良算得上是其中的老祖母。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,的确良仿佛从天而降那般,突兀地出现在中国的城乡,撩拨得每一个身穿粗布的男女,无比地心醉神迷。滑溜的面料,鲜艳的色度,即使折叠,也不会出现褶皱,阳光稍有挑逗,其肌肤便泛溢出幽微之光……在自闭的环境里浸泡日久,的确良的出现,仿佛天方夜谭里一则神话故事跌落人间,让人在惊叹之余,也手痒心痒地急于将其据为己有。望之养眼,穿之神气,在众星捧月中,的确良当仁不让地引领起了衣饰的新时尚,而且一领跑,就长达十余年。那时候的中国人,都误以为它是布匹里的贵族,都以能否穿得起它作为穷富的分界线。少女穿之以赶时髦,少男穿之以摆酷,壮汉穿之以显家道之殷实丰厚,主妇穿之以示身价之鹤立鸡群。
   人与生俱来的攀比意识,在追逐的确良中表现得淋漓尽致。邻人有,我也得有,不然,我就头矮气短。于是一股竞相穿戴的确良的风潮,犹如迅疾扩散的传染病,肆虐于大江南北,把每个人都卷进其中。老的穿,少的也穿;男的穿,女的也穿;坐办公室的劳心者在穿,工地上风吹日晒的劳力者也穿……一时间,布匹的世界仿佛遭遇删减一样,其他布匹皆消失不见,唯留的确良一统江湖。谁若还不合时宜地身穿其他面料,一定会遭人鄙夷,视其为落伍和寒碜。
   然而很快,一个段子就在民间盛传:一位母亲赴日探望女儿,女儿在机场接到她后,目睹她一身上下皆为的确良,竟伤心得吞声悲泣。母亲不解,问其故,女儿据实以告:在日本,的确良属于最为低廉的衣物,与中国人眼里的麻袋片无异,稍有身份的人都不会穿它,只有那些饥寒贫民,才将其裹于身上。日本人视纯棉纺织品为上等之物,而视化纤制作的的确良为低贱之物……怎么会这样呢?人们谈论起此事,一边唏嘘,一边把这个情节当作一则荒谬至极的笑料予以传播:日本人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!
   这个无厘头的段子,尽管颇像段子手的凭空捏造,却依然引起中国精英阶层的警觉。无风不起浪,既然有这样的传闻,说不定还真有这样的事实。国门才裂开缝隙,国人中的大多数,才睁开朦胧的睡眼,在强光的刺激下,带着好奇之心,趴在门缝里朝外张望,而对外部世界的了解,还主要依赖于传说。据传的确良的源头在日本,是从日本漂洋过海传入中国的,怎么会被孕育它的日本人无情遗弃?爱与恨,难道真如川剧中的变脸那样变幻莫测?然而很快,段子内容的真实性,就在少数出国者那里得到证实。当这些相对高端的人群明察的确良的真相后,率先把的确良悄然脱去,换上纯棉织造物。其他的人渐次仿效,以至于最终,的确良无论是在服装商场,还是在人的身上,都消失无踪。
   人的衣着,是与经济发展水平同步的。把人家的淘汰物,视为掌上明珠,显示的是我们曾经的双重穷困:物质上匮乏,精神上可怜。
   现在,中国人其衣着,早已与发达国家同步共振。的确良的退却,纯棉纺织品的登场,佐证的,不仅是中国人衣着的日新月异,更是中国人精神的趋步向前。
  
安黎专栏
   安黎,原籍陕西耀州,现居西安,为《美文》杂志副主编。在国内外百余家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,累计六百余万字,出版有长篇小说《痉挛》《小人物》《时间的面孔》以及散文集《我是麻子村村民》《丑陋的牙齿》《耳旁的风》等十余部书籍。曾获柳青文学奖、西部文学奖、黄河文学奖、西安文学奖等。诸多作品或被编入语文辅导教材,或被《作家文摘》《读者》《散文选刊》《散文海外版》《中华文学选刊》等转载,并有数十(部)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文、日文、韩文、蒙古文、哈萨克文、藏文、维吾尔文等多种文字,在相应的国家和地区刊发出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