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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期:[2019年10月31日] -- 华商报 -- 版次:[A8]

拉扯

吴克敬
吴克敬专栏
   吴克敬,陕西扶风人。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西安市作家协会主席。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,创作小说、散文、随笔300余万字,曾获冰心散文奖、柳青文学奖、鲁迅文学奖等奖项。小说有《五味十字》《草台班子》《手铐上的蓝花花》《初婚》等。作品集有《日常的智慧》《碑说》《青铜散》等。《羞涩》《马背上的电影》《初婚》等多部作品改编拍摄成电影、电视剧。
   想来没人相信,我们人可都是父亲从他身上搓下来的一疙瘩垢痂。但我不管别人信与不信,总之我是相信的,相信我的生命,最初时就是父亲从他身上搓下来的一小疙瘩垢痂。这是因为,我听到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,就是拉扯我们兄弟姐妹,不出几身汗是不成的。
   这也就是说,养活一个人是不容易的,而更进一步,养成一个人就更不容易了。
   所有的不容易,最具体的表现都在“拉”和“扯”两个字上。幼时生活在乡村,总听做了父母的人,论说起来,无不痛彻心扉,或是心花怒放,说他或她养儿育女的感受和体会,都不能避免地要用上“拉扯”这两个字。
   连拉带扯,我们回头来想,的确都是父母既用了劲又用了心拉扯长大的。我不知道别人是何印象,在我初时听我父母说起拉扯这两个字时,心情是不愉快的,觉得我的成长,表现得难道是那么被动吗?没有父亲的拉,没有母亲的扯,我就不成长、不进步似的。记得自己听多了父母说这两个字,慢慢地从不愉快,还过渡到了反感。因为反感,本可以自觉地来做一件事,却故意耍赖,甚至抵抗,非得父母拉扯着,如不然,便一步不前、一步不进。
   我们兄弟姐妹七人,我排行老小,父亲因为拉扯我们成长,要吃要喝要读书,把他自己拉扯得疲惫不堪,早早扔下我们去了;而我母亲,则以她农村妇女单薄的力量,继续拉扯着我们兄弟姐妹成家立业,她把自己也拉扯得寻找我父亲去了。
   从此我再听不见父母言说“拉扯”这两个字了。开始听不见,倒也觉得耳根清净,十分受用,时间长了,再也不闻父母嘴里的“拉扯”,而自己却又不自觉地继承了父母的这句话,把“拉扯”说给自己的子女时,突然觉悟过来,“拉扯”二字,几乎可与父母二字等量齐观,父和母只是一个习惯性的称呼,拉与扯,则外化成了劳动,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劳动,受累操心,不付出身体的劳动不行,不付出心的劳动更不行。
   往往是,使出的心劲,眼睛看不见,而发出的力,常常比身体的劳动大得多。
   我这么来想问题,觉悟我当初听到父母说“拉扯”,而我死皮赖脸故意要父母“拉扯”,可是一种撒娇?
   真的不能排除有此心理,就如我与朋友闲扯,朋友说起了他父母生前给他做的吃货,不外乎面条、稀饭、蒸馍、锅盔,再加盐、醋、咸菜什么的,都没有他如今入口的食物丰富质优、稀罕,各种各样的海鲜、山货,有姓有名的大厨、高档酒楼,朋友想吃不想吃,隔三岔五,都要自己请人、他人请他地吃喝一场。而他却几次见到我,说起自己的胃口,不假思索,脱口而出,说来就是父亲“拉扯”他时,做给他的家常便饭好。
   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就在昨晚,我们吃罢饭后散步,他又说起了父母做的饭,而我不合时宜地问了他一句:得是吃不上父母做的饭了?朋友在夜里睁大眼睛看我。我向朋友承认:我也吃不上父母做的饭了。
   人就是这么不可救药。我向朋友承认我们共同面对的事实后,老实不客气地还给朋友说,在我吃得上父母做的饭时,我从未觉得父母做的饭多么特别、多么香,甚至好多次,在父母询问我想吃什么饭时,还开口呛了父母,说父母能做什么?面条稀饭、稀饭面条,蒸馍锅盔、锅盔蒸馍,盐醋咸菜、咸菜盐醋……我对父母的质问,把父母会说得手足无措,抱愧难当。我不能确定朋友是否和我一样,也那么不知好歹地呛过父母,但在我坦白了我的过往后,朋友也老实说他脸红了,他像我一样,也那么呛过父母。
   父母给我和朋友在舌尖上的记忆,大大地改变了我们的心情,对自己父母的味道,只有享受不到时,才觉得珍贵难忘。
   “拉扯”也会是一样,父母把我们“拉扯”大了,不能用力用心地“拉扯”我们了,我们才怀念父母“拉扯”的日子,是多么幸福快乐,哪怕因为父母“拉扯”我们,给我们以责备,给我们以惩罚,也特别地留恋和不舍。
   我想念父母的“拉扯”,被父母“拉扯”大了,娶了妻、生了子,也以父亲的姿态“拉扯”自己子女了,我更感到了“拉扯”的不易,不仅要用上全身的力,更要用上全身的心,非如此,不足以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。
   母亲也一样,似乎在“拉扯”子女成长的过程中,比父亲用的力、用的心,还要竭尽全力,无微不至。
   父母“拉扯”子女,子女成人了呢?
   角色在变换,子女也是要负责“拉扯”父母呢。